返回第 42 章(1 / 1)三春景首页

屋内早就架起了牌桌,石青色的麻将早就铸成了四面包围的长城,长城里空荡荡,只有两粒红玛瑙雕成的骰子坐镇中央。一个穿绲边黑色月牙袖真丝长袍,上绣着几只俏皮的蝴蝶的中年妇人,她的脸上虽带着岁月的痕迹,但眉目间自由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她坐在正对面的牌桌前自得其乐地摸牌,左手上的钻戒随着手姿势的改变晃着人眼。其余众人正坐在沙发上嗑瓜子、吃西瓜,笑声阵阵。    “人终于到齐了,快上牌桌吧。”赵太太笑意盈盈地介绍毓秀后道。    “廖老板太有福气了,竟娶了个天仙回家。妹妹,这还是咱们第一次见呢。”一个面相刻薄,眼角向下勾起的中年女人声音尖利,她九曲十八弯地晃荡到毓秀面前,亲亲热热地挽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到台前。    毓秀先被这女人的嗓音弄得一股凉气直冲脑顶,又被这太过亲密的举动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瞥一眼赵太太,却见她望着这个方向捂嘴浅笑,眼睛却冷漠如霜。    在片刻怔愣之后,毓秀发觉自己已端坐在麻将桌前与那天真不合群的中年美妇面面相觑,她茫然地眨眨眼,意识不太清醒。    或许是毓秀表现得太过傻愣,对方噗嗤一笑,眼角显出四道笑纹,嘴边泛起两个深深的酒窝。她道:“怎么?看傻了?”    毓秀这才意识过来,她又羞又急,薄薄的一层绯红掩上了冰雪色的肌肤。    “她们啊,就爱逗刚结婚没多久的小媳妇,快别管她们。”赵太太出来打圆场,她坐到毓秀的右手边,从旁边的瓜果盘中捞起一把瓜子便边嗑边道。    “没,是我刚刚走神了。”毓秀将感激的目光投向赵太太,她见自己两边各坐着一位太太,便扭脸道:“还请两位姐姐帮着看看牌,我牌打得不太好。”话说完,她低头自嘲一笑。    “那我们可有福了。”赵太太含笑道,眼里满是打趣。    坐毓秀对面的有酒窝的中年妇人但笑不语,眼睛里的盈盈碎光与手上的戒指相映成趣。    至于毓秀左手边的太太,不知是她平常说话就是这样,还是确实不怀好意。她先是“咯咯”尖笑一阵,笑完才道:“你可是廖太太,家里可有金山银山,正好让我们三个赢一点儿,贴补贴补家用!”    毓秀面露尴尬,不知怎么接话,赵太太只好拿起骰子打圆场,嚷嚷着快开始打牌。    等到真打起来,大家才知道毓秀说话真没客气,她确实不会打,连自摸都不会,她丢起牌来更是犹豫不决。    正在毓秀如临大敌地板着脸思考丢哪张牌出去的关头,左手边的太太问酒窝太太道:“秀和,你用的香水是什么牌子的,闻上去很清雅嘛!”    “是日本的牌子,我先生送的,具体什么牌子我不太清楚。不过,下次我先生再去日本,我可以请他给你捎一瓶。”    “现在不是正闹得凶吗?”    赵太太突然对毓秀道:“侬快点出牌,不然我们打到后半夜也打不完呀。”    毓秀抬头一笑,随便扔出一张六条。    “呀,我胡啦!”毓秀左手边的太太春风得意,她推到面前的一排麻将,伸出手来向其余三人要钱:“快,可不能不认账呀。”    三个人也没有不认账的意思,毓秀听了这话不是很高兴,但也不扭捏的掏出钱来,幸亏她今天带的多,要不然她整个人就要抵这儿了。毓秀默默松了口气。    哗啦哗啦,一局又一局。    毓秀实在不适合麻将这种休闲活动,她还未玩下两圈牌,就已是眼睛发直,神思不属的状态。不过有运气撑着,再加上身后人的指点,她总算赢了一把。    “毓秀,你先生最近在做什么呀?我平时经常在百乐门见到他,最近可没看见。”赵太太利落地整理手中的牌,还有精神去管毓秀的家务事。    “我也不清楚,外面的事情,我一向是不大管的。现在该谁摸牌了?”毓秀的全副心神铺在排上,对方说了什么,她答了什么完全没过脑子。    “我怎么听说他最近一直往香港跑呀?”赵太太又问。    毓秀终于整理好自己的牌,她长出一口气,道:“我也不清楚啊,应该是那边有产业吧。这些生意上的事就算他跟我说,我也不懂呀。”    “是呀。那些臭男人就只会说你不懂,讨厌死了。”酒窝太太——也就是秀和说道。    “对,我家那个死人,在外边包着戏子、歌女什么的,还说是什么交际应酬!我就见着麻烦了,一群女的拈酸吃醋的,整日里闹个没玩!”毓秀左手边的太太抱怨个没完。    “唉,这世道,越来越不尊重家里太太的体面了。”赵太太附和两句道。    牌桌的后期时段将重心逐渐转移到抱怨自家的家务事以及互相交流些道听途说来的八卦。牌桌上的三个女人的谈兴正高,原本看着众人打牌的四五个太太也转移到沙发边,交流东西家的八卦趣闻,整间会客室里欢笑阵阵,轻松惬意。    当然这中间还有一个不和谐的因素,毓秀对别人家的事情不太了解,只听得一头雾水,倍感无趣。她只好将满腔对八卦的热情投入到眼下的牌局中,倒让她瞎猫碰上死耗子,胡乱赢了两把。    “你看看,就你实诚!”赵太太含笑嗔道:“趁我们说话,你都赢了几把了?”    “就俩把。三位太太赢了一下午,也让让我吧。”毓秀噘着嘴道,样子委屈极了。    “这可不能。”秀和太太边抿嘴微笑,边推到自家长城道:“胡了。”    “不玩了不玩了,这一下午,累死了。”毓秀左手边的太太毁掉牌,一手按摩脖子,一手锤腰。    毓秀听这话,向窗外看去,只见夕阳在浓云中若隐若现,她竟在赵家呆了整整一个下午!她赶忙点头附和那位太太的话,她确实该回去了。    见众人皆是如此,赵太太的挽留之语吞进肚子。作为东道主的她无奈说道:“好吧,你们一个个拖家带口的,我就不留你们了。”    她送众人到门口,问毓秀道:“你怎么来的,用派车去送吗?”    毓秀是租车过来,回去只能坐黄包车,但看别人都走向自家锃亮的汽车,她又觉得丢脸,正在踟蹰之时,秀和太太道:“你家住在哪里?我捎带着你吧。”    “那怎么好意思。”毓秀睁大眼睛惊讶道,她实在没想到秀和太太会主动送她。    “跟我走吧。”秀和太太微微一笑,酒窝在腮边若隐若现,她说完直接向前走去,不给毓秀一个拒绝的机会。    毓秀无奈看赵太太一眼,道:“那我就去了?”    “快去吧,宋太太这人很好相处的。”赵太太站在门前挥手笑道:“别因为这次输了,下次我请你时不来呀。”    “嗯,下次我一定得来,怎么也得把这次输的赢回去呀。”毓秀也冲她挥挥手,转身跟上宋太太的脚步。    毓秀到家时已是六点半,她一进门就接收到张妈意义不明的视线。毓秀边走边琢磨这个眼神,似乎有着幸灾乐祸的意思。    “回来了?”廖宏恺手里拿份报纸,靠坐在沙发上出声。    毓秀往客厅的方向瞥一眼,恍然大悟:她这是被告状了。    廖宏恺见毓秀不出声,摘下鼻子上挂着的眼镜,问道:“怎么不说话?”    毓秀自觉没做什么亏心事,便理直气壮地往客厅走过去,她走到客厅的单人沙发前坐下,高声吩咐道:“张妈,沏茶。”    “别叫张妈了,茶早就沏好了。”廖宏恺将眼镜放在一边,拿出一个新杯子,沏了杯茶放到毓秀跟前。    “哦。”毓秀应了一句,她本来就不渴,只是在廖宏恺面前装模作样而已,她想告诉他,她是知道谁告状的。手握着茶杯,她又诡异地气短起来,觉得自己气量太小了些,报复的行为又太幼稚了些。    两人静坐无言,只有茶杯里的袅袅白烟在空气里盘旋。    “我去赵太太家了。”毓秀最先憋不住,她讨厌这种安静等待裁决的感觉。    “唔。”廖宏恺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漫不经心地应声。    毓秀仿佛是一个充满气的气球,又被人悄无声息地放了气,滑落在地上,她弓起后背,低头垂目。    “赵太太人很好吗?”廖宏恺翘起二郎腿问道。    “挺好的,对我很照顾。”毓秀低着头轻声答道。    廖宏恺摇摇头,道:“看问题不能只看表面。要观察她的一言一行。”    毓秀抬头瞪大眼睛,她是看了她的一言一行得出这个结论的,不对吗?    廖宏恺从她的眼神中极为轻易地看出她的未言之意,不禁胸口一堵。他咳嗽两声,呼吸道通畅些才道:“我觉得你平时和张妈相处相处就挺好的。”    毓秀恼怒地瞪他一眼,道:“你怎么那么不相信我。”    “你没在上海滩混过,你不知道这里的男人女人心里想着什么,她们不会无缘无故对任何人好,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别有目的。他们不屑于你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女人打交道,除非他们想从你身上获取什么,比如说我的动向。”廖宏恺双眼盯着毓秀认真说道,他一眼不错地观察毓秀,想看出今天下午是否有人问过他的信息。    果然,毓秀没让她失望,等廖宏恺最后一句话说完,她眼神飘忽,手攥着旗袍边。    “那就是有。”廖宏恺以肯定的语气说道。    “可我什么都没说,我只说了我不知道。”毓秀做到廖宏恺身边,两手无意识地拽着他的袖子,红着眼眶,鼻音浓重地争辩说。    廖宏恺轻轻拍拍毓秀纠结的双手,温柔道:“看来你比她们想象的要聪明的多。但是,若人家再问的隐蔽些呢,比如说问:廖先生上次去香港买回来的珠宝很漂亮,我还想要一条送给妹妹,他最近方便吗?”    毓秀扎进廖宏恺怀里,将衬衣洇出水色,她嘟囔着说:“我又不知道你的行程,你又不回家。”    廖宏恺搂着毓秀的肩,十分无奈说:“这是为了保护你。”    毓秀听这话,感觉有一股热热的暖流流进心里,整颗心酸酸胀胀的,直让人鼻头酸得很。她将自己的头埋得更深,抽噎声越来越大,渐有不停的趋势。